坊間野史盛傳,南唐后主李煜,在亡國北上后,過著以淚洗面,終天長恨的日子。
這些經歷和心情,讓原本就是優秀詞人的后主,一改往昔靡艷之風,創作了不少情感真摯沉痛,意境深沉廖闊的出色作品。
李煜因此也被稱為詞中的“千古一帝”。
“問君能有幾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?!币魂I《虞美人》,即是他在太平興國三年,公元978年所作。
傳言終于因為詞中流露的亡國之思,觸怒了宋太宗,在同年他四十二歲生日的當天,被“牽機藥”鴆殺。
所謂“牽機藥”,據說是中藥馬錢子和番木鱉所制,能破壞中樞神經系統,使人抽搐,強直性驚厥,“頭足相就,如牽機狀”,死狀慘酷。
有點懷疑這個傳說的真實性。
因為如此渲染“鴆殺”的行為,就和其它有關宋太宗的野史一樣,比如他和花蕊夫人,和小周后的八卦,比如“燭影斧聲”的千古疑案。既不符合五代十國動亂之后,大宋決心以道德文治立國的基本政治大方向,又細節過于真實變態,有點刻意煽情污化之嫌。
再者,這些并不載于正史,而是出于代宋的元人之手,可靠性就更小。每一朝代在代替前朝之前,也很有點抹黑性質的閑言碎語,或故意為之,或無意傳謠,總之活靈活現,越是顯得對方不堪,特別應該被取代,越好。
閑言少敘,重點是,李煜“千古詞帝”的稱號,無可爭議。
王國維說,“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,感慨遂深,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”。
“天以百兇而成就一詞人”。放在李煜身上恰如其分,確實是國家不幸詩家幸,傾國傾城的災難之后,成全他賦到滄桑句始工。
其實,變伶工詞為士大夫詞,從南唐中主李璟就開始了。
他好讀書,多才藝,常與寵臣韓熙載,馮延巳唱和。傳世雖只有八首,“小樓吹徹玉笙寒”一句千古流芳。
不過,讀他的詞,“還與韶光共憔悴”,“風里落花誰是主”,“夜寒不去寢難成”……總隱隱有著亡國之音。
曾一高興,把名貴國寶燒槽琵琶(與“焦尾琴”異曲同工),賜予有音樂天賦的兒媳小周后,雖然當時李煜并不是他打算選定的接班人,但是這種性情舉動,有失一位明智的國君應有的政治榜樣和價值標桿。欠遠見和定見,可見一斑。
這一對父子,與同為“建安七子”的曹氏父子不同,沒有后者的政治軍事才干。除了個人特質和更深遠的歷史原因,這一切,與李煜的爺爺,南唐開國烈祖李昪,有著莫大關系。
李昪,本名徐知誥,是后唐藩鎮割據時代南吳大將徐溫的螟蛉養子。才干出眾,在亂世中脫穎而出,他和寵臣宋齊丘的發家史,有那么點點《瑯琊榜》的味道。
在建立南唐以后,對內休養生息,對外遠敵交鄰。雖在亂世中發跡,但已經深刻意識到兵燹之危。在他治下,南唐國力漸豐,國土漸廣,成為五代時獨樹一幟的“衣冠之國”。
他將國號定為“唐”,認唐建王李恪為宗,很有點三國劉備在亂世中以皇孫自居的謀略,從中可以看出他收拾民心,求穩求統的國家生存智慧。
五代的國主,多為慘刻酷虐的驕縱莽夫,或毫無人格底線,人盡可爹的政治流氓。李昪的“衣冠之治”,文明享國的朦朧理想,已是鶴立雞群。
但惑亂,也已埋下禍根。
老子英雄兒好漢,并不是個必然法則。李璟并未親歷過父輩的離亂鐵血,李煜更是“長于深宮婦人之手”。盡管壯年離世的李昪,心有深憂,臨終前咬破李璟的手指,叮囑他不可輕言戰事。
轉身李璟繼位,就將年號定為“保大”。
武之七德:古語夫武,禁暴,戢兵,保大,安民,和眾,定功,豐財。
——楚莊王。
大意是不可盲目窮兵黷武,但出于某種實用目的“有德”之武,那還是可以的。比如,李璟打算聽爹的話,不過他有自己的理解,要將南唐做大做強,用用兵那是難免。他是這么想的,也是這么做的。
李璟時期,完全顛覆了李昪的格局。李昪要遠敵交鄰,他就無視周邊小國對于北方強敵的緩沖作用,兔子專吃窩邊草。李昪要與民休息,他就不重農桑,不事撫恤,聚斂為主。
經過幾次有勝有負的戰爭消耗,雖然擴大了南唐的版圖,但也把父親留下的那一點老底,凝聚的那一點民心,虛耗得差不多了。
更糟糕的是,他不重視內部的人才管理,寵臣們玩構陷拉幫派,南唐上下烏煙瘴氣,正事沒人管,漏洞比漁網還多。
李璟去世時,年僅四十五歲。據說他壯志未酬悔恨不已,臨終對自己也有了反思和些許的清明。但是一切來不及,南唐積重難返內憂外患,留給兒子的,是一個已經無法收拾的爛攤子。
李璟“不肖”,李煜卻很“肖”。
終日吹拉彈唱,性格時而柔懦時而猜忌。比李璟更無人望,更加沒有穩住陣腳的氣場。
李璟父子的寵臣們,在中國的藝術史上可謂赫赫有名。
比如宰相馮延巳,字午中(午時是11時—13時,巳時是9時—11時,延巳,就是午時出生)。
說到他人品被南唐人切齒痛恨,稱他為誤國的“五鬼”之一,可能遠不如他的詞名。
舉一例:“綠酒一杯歌一遍,再拜陳三愿,一愿郎君千歲,二愿妾身長健,三愿如同梁上燕,歲歲長相見?!?/span>
是不是堪稱耽美鼻祖?細膩柔媚,男女花間,千古動人。
就這么個權臣,玩弄權術,離間父子,笑李昪“田舍翁”鄉巴佬只知道穩定穩定,鼓動李璟盲目發動戰爭,毫無政治遠見。居然寵遇不衰。
那個李昪時的“麒麟才子”,歸山九華隱居的老臣宋齊丘。
在九華山留下了歷史人文痕跡。老年還是放不下復出,和《韓熙載夜宴圖》的主角韓熙載,互相傾軋。韓熙載文才不知高出幾許,但恃才傲物。又對南唐深深失望,放浪形骸故作荒唐以避“為相之禍”。
再說到國丈周宗。大小周后在深宮和李煜專心恢復“霓裳羽衣曲”,玩感情糾葛寫絕妙艷詞。裝點宮苑假裝“春意”的綾綢用過即棄,奇香異服珠寶珍玩,窮奢極欲。
他在外居然壟斷北方戰馬生意,控制軍需消耗國力發國難財。
……
廟堂如此,南唐已然末路。
五代的多年瘡痍,人心厭戰。華夏大地渴望統一,渴望從草原民族契丹的劫掠屠戮中獲得安全和喘息。
歷史選擇了趙宋。
我們看待歷史人物,不能單一和僵硬,歷史是復雜的,人性也是。
當我們在吟誦“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”、“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”、“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”、“吹皺一池春水”、“獨立小橋風滿袖”、“平林新月人歸后”
……
我們獲得的,是審美上的豐富和享受。是我們民族性格中詩意的部分,民族情感中與世間萬物通感的細膩的部分。
他們功不可沒。
我們可以,更加立體的來認識。